武汉周边城市,未被看见的几种日常
作为疫情的源头,武汉这座城市成了舆论的中心。武汉在不断产生新的困境,大量的救援和帮助也涌向武汉。在一定程度上,武汉以外的湖北城市似乎被忽略了。
武汉封城后,湖北其他城市也相继封城。到现在,湖北已经宣告封省。那些武汉以外的湖北人在怎么生活?他们有什么隐忧?这个年过得如何?我们找到了几位湖北市民,希望能拼凑出一些湖北以内、武汉以外的日常。
cheese,坐标孝感
“回家和家人在一起,至少心安一些”
我在上海工作,1月22号回的家。回家当天,武汉宣布封城。回家两天后(1月24日),孝感宣布封城。
其实12月的时候已经知道有新型肺炎的存在,有朋友的家属在武汉的医院里工作,比较早就告诉了我们现在有这个新型肺炎的事儿。但当时因为也没有什么官方的报道,所以总得来说也是将信将疑。但差不多三周前吧,听说感染人数有增多,我也开始比较警惕。我的N95口罩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下单的。当时5块钱左右一个,现在价格疯涨还买不到,我想想当时还送了不少给朋友,现在都觉得有点后悔(笑)。
家人和我一直都挺犹豫的,到底要不要回去,但最后还是决定要回去。但其实心里恐慌肯定还是有的。
那天我一离开上海住处我就把口罩捂上了,回到家里十几个小时的路程,一直不间断地捂着。我原本定的车票是二等座,需要在汉口火车站经停两小时(就是离华南海鲜市场直线距离仅1km的那个车站),因为疫情的缘故,我在回家前一天改签成了一等座,恰好可以直接换乘城际铁路,希望尽可能地减少自己在空气中暴露的时间。
其实武汉封城以后,孝感人对封城可能整体是一个比较正向的态度,因为孝感是离武汉最近的城市,22号武汉封城迁移人群里面就有13%迁往孝感,排第一位的。我们觉得封城其实对减少人员流动比较有效吧。现在市内交通停了,不过大家基本也不出门,所以其实也还好。
图源网络
过年也没什么仪式了,也没怎么走亲访友,之前囤了些年货,现在也没亲戚来吃,所以封城给我们家造成的恐慌也不是特别强烈……好像总还有很多东西吃。不过估计还是有不少人在囤东西,上次去菜场,发现菜价也涨了不少。情绪上焦虑感还蛮强的,平时朋友会交流各种信息,整天刷,昨天晚上都有点睡不着觉了,感觉到处都在缺物资,不知道哪天才能情况好转起来。
所以和几个朋友一起搞了个募捐渠道,本来就是三两个人发起,但很快也有了几十个人一起来做这件事。主要就是募捐捐给孝感当地的慈善总会,再由他们采买物资送到医院。其实这里发热的病例很多,医院非常缺物资,而且武汉比较受关注,其他城市有时候反而是被忽略了。我们也是想着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吧。
家人其实有时候会说,早知道如此就不让我回来了,留在上海,听上去好像多少安全一些。不过我没有后悔啦,我觉得家里人在一起至少有照应,也比较心安。如果这种时候和他们不待在一起,其实心里也会特别不放心。我那些留在外地的湖北朋友好像现在都有这种焦虑。
芥末,坐标天门
“我把微博卸载了”
我还是学生,在哈尔滨读研。放寒假嘛,我15号回了湖北,在武汉玩了三天,18号回了天门。23号开始陆续封路,24号(大年三十)正式封城了。
我在武汉那段时间,新闻还没有特别多的报道,网上有一些讨论,但也不多。那三天里,我观察到路上、交通工具上戴了口罩的人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印象很深刻,各类平台上突然开始有大规模的讨论和报道是1月21号,那是一个分水岭,那天我其实有点后怕,担心自己别在武汉感染上了。不过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症状,也算是比较放心。也是那天开始,我要求家里人少走动、出门要戴口罩。不过他们一直没有特别重视,可能因为他们从主流媒体获知的信息和我从网路获知的信息还是有些差异,有时候也劝不动他们。
大年三十,一家人一起吃了年夜饭,不过人并不是很多。大姑家的孩子(就是我的表哥)当时有点发烧,所以他们一家就没有出席。
说到表哥发烧的事情,似乎也没有在家里引起特别高的重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当时天门还没有宣布确诊的病患,大家虽然看着武汉的疫情会觉得挺严重的,但不是那么切身的体会吧。现在表哥也退烧了,应该确实就是比较普通的发烧,算是虚惊一场。
封城的事情算早有预料吧,天门离武汉很近,人口流动非常频繁,武汉封城之后我也想着天门怎么还不封城。而且也没什么囤货的恐慌,我们年俗比较多,一般都会在过年前好久就囤许多年货,所以封城这件事总体来讲感觉对生活影响并不太大。
更大的影响可能是情绪上面的,因为每天都会不断地刷微博和朋友圈,大家都在聊这个事情,巨大的信息流让人情绪有点崩溃的。所以前两天我干了一件事——卸载微博。既然很多事情没法改变,还是希望能把自己解放出来一些。现在每天就是在家宅着,和女朋友聊聊天。女朋友也是我们这一带的人,家里有从事医药行业的,她会更焦虑一些。
就在刚刚收到通知,让明早四点到四点半不要出门(其实别说这个点了,大白天也没什么人在出门了),因为政府会安排飞机洒消毒药水。这样的通知可能可以让家里的长辈重视一点吧,希望疫情能快点过去。
suen,坐标荆州
“不戴口罩就不见面了”
我在香港工作,其实在香港已经戴了很久的口罩了,1月6日我还去采访了商店卖口罩的情况,拍下了一张照片,荃湾的日本商店口罩已经被抢空。
记得当时爆出来武汉肺炎的时候,香港就有很大的反应,那段时间几乎满街人都戴口罩。12月31日我在家族群里转发新闻,提醒大家戴口罩,因为群里有些亲人在武汉。后来听武汉的家人说,由于之前封锁消息,他们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
1月18日,我从香港回荆州,中途在武汉转车。观察到车厢大部分人都戴了口罩,但是一下车,到武汉火车站候车的时候,我震惊了。偌大的火车站除了我自己,见不到任何人戴口罩。当时四周都是人,有两个人坐我旁边很大声地讲话,我感觉离得太近,怕唾沫星子会传染,即使戴着口罩我也是赶紧走开了。
回家之后我就开始和爸妈科普,继续在群里转发预防措施,提醒大家一定要引起重视。但是他们嘴上说知道了,实际上还是没戴。我问为什么不戴,我爸说没必要,大家都没戴,我继续天天在家给他们洗脑。当时本来还约了一个从武汉回来的朋友,得知她有重感冒之后,我劝她去医院,不然就不见面。劝了三天她终于去了。
差不多1月20日,突然新增136例病例,大家好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接下来就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了。
姐姐一家人1月21日从武汉回来,一直不肯和我们见面。他们到小县城的医院、药房、超市买口罩,到处都涨价断货。仅仅买口罩、消毒水之类的就花了一千多,还买不到N95。药房的一盒50支装的普通口罩就涨价到150元。虽然我之前在淘宝买了N95,但我还是过于乐观了。口罩是消耗品,每天都要戴,只要出门回来就必须换新的,所以明显是不够用的。这段时间我和姐姐每天都在网上抢口罩,稍微慢几秒钟,口罩就卖完了,而且很多都不送湖北。昨天姐姐两点把我们全家人叫醒一起买口罩,因为限购。过年基本所有快递都停了,所以即使我们下了很多单,都要等很久才发货。
以往每年的除夕,我们几家人都会一起团聚。今年的年夜饭计划变了几次,还因为取消引起了误会,最后大家决定吃一顿饭就各自回家。
现在父母及长辈的态度是发生了180度转变,通风、擦手、戴口罩、喷消毒液,每天让所有人轮流量体温,稍微有点咳嗽就神经紧张,熬鸡汤、逼我们吃猕猴桃(含有维C),甚至用上了公筷。取消所有拜年和酒席的计划,每天刷手机看新闻,和亲人通话提醒注意预防。
其实和武汉、荆州市区相比,我们待在小县城更加没有安全感,因为直到现在官方也没有通报感染的人数,只有私下的谣传。从这里坐动车到武汉只要一个多小时,有不少去武汉学习工作的年轻人,人口的流动性很大。仅仅两三天,湖北就封省了,我们这个小县城今天也封了。有很多和我一样过完年要去大城市上班的年轻人都必须推迟出行,我有个姐姐在上海上班,由于封城,她接连退了武汉出发的高铁票、荆州出发的火车票及宜昌出发的机票,她说现在只能想办法让老板把电脑给她寄回来远程上班。我原计划是从岳阳坐高铁回香港,今天岳阳也宣布对湖北车辆及人员实行全劝返,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龚田,坐标黄冈
“武汉来的姑姑没法住酒店了”
在北京念书,20号左右回的家,本来是不可避免要在武汉转车的,但正好有亲戚要从北京开车回家,所以我就跟着一起回了。当时还有点不情愿,因为北京开回去毕竟太久太累,但现在想来还算是庆幸,避免了在武汉车站出没。
回家之后还一起和兄弟姐妹去黄冈的另一个县城滑雪,当时有非常多武汉来的游客,戴口罩的人很少。但21号消息开始集中爆出以后,出门就会发现戴口罩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可能有一半一半吧。我也开始逼家人都戴口罩,口罩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买了好久,本来是用来防雾霾的。
门也出不了,所以只能一直关注这方面新闻了。我是武大校友,这次武大校友会算是民间募捐的一个主要渠道,我也一直在关注。出于管理的原因,募集的款项只能被定点送到武大医院。类似的,医疗物资之类的也基本都被送到了武汉。
我所在的黄冈爆出的确诊病例比较多,所以也算受到了比较多的关注。但其实整个湖北人口的流动都是很密集很频繁的,周边县市可能也算是疫情的中心点,但他们明显受到的关注很少。我挺担心这一点的。
另外还观察到一些现象。比如我姑姑从武汉回来过年,根据风俗大年三十不能在家住,但去宾馆开房间的时候,武汉籍的身份证都会受到盘查,有些地方甚至直接不让入住。最后,还是我哥哥给开的房间。
网上也有很多指责谩骂,能理解这段时期大家的恐慌,但其实湖北人看了心里真的很不好受。绝大多数武汉人没做错什么,而且作为受害者在忍受各种恐慌和不便。但好像很多人就会把他们视为瘟疫本身,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那种,我觉得挺难过也挺生气的。当然,我更担心的是,即使疫情平息了,这种对武汉人的歧视也好、管控也罢,会相应一起平息吗?
唐唐,坐标恩施
“开始以为大山深处是安全的”
我家在湖北恩施,离武汉较远,山区居多,所以一开始大家对于疫情都没有太恐慌。武汉封城的时候也没有出现什么囤积物资的现象。
年三十宣布封城,高速,铁路开始封闭,高速除绿色通道,保障生活物资车辆一律不准通行。大年初一各乡镇主要通道都封闭了,除保障生活物资的车辆外,其余车辆一律不准通行。
不知道是否因为大家没有争抢囤货,目前看起来普通人的生活物资还是充足的,生活超市未关闭,也没有明显涨价。
我觉得这可能和心态有关,尤其是家里长辈,普遍觉得山高水远,非常安全。所以劝他们做好防护措施很费了一番工夫。官方公布了恩施的确诊病例可能是一个转折点,长辈现在也会比较注意了,门也很少出。目前都是自己一家人在家团聚,不拜年,不串门,和亲戚朋友电话沟通过了。
而且现在市内交通也停了,乡镇之间的交通渠道基本上都关闭了,所以住得较远的亲友其实也没法串门,大家就算是都在家里,默默等待疫情过去。
法法面,坐标荆州
“我对我爸妈说了二十多年来最重的话”
今年的除夕没有鞭炮,没有烟花,没有祭祖,年夜饭只有五盘菜。
我爸偷偷和我妈说:“我二十年前家里最穷的时候,都没有吃过这么寒酸的年夜饭。”
我在广州工作。我从广州回家的过程,可能就是整个疫情以及舆情发展的过程。
21日凌晨五点,回到自己的合租房,睡前按照惯例刷了刷微博,发现疫情可能没有我事先了解的那么轻松,于是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情况很严重,就发生在我们湖北,赶紧去买口罩。”我妈的反应是: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21日下午三点,因为从广州回家,没有足够保暖的衣服可以回湖北,所以不得已要出门逛街。街上一片祥和,戴口罩的比率也不高,甚至有一小部分时尚人士,把口罩统统拉到下巴,把口罩当做一个显脸小的装饰品。
21日晚上十点,上了回家的高铁,由于是一个密闭空间,高铁上大家戴口罩的比率高了很多,但是好死不死,坐在我隔壁的就是一个不停咳嗽的人,我赶紧收拾行李离开了座位,去洗手间消毒、换口罩。在高铁上,我不断刷着相关消息,越刷越恐慌,这个时候朋友圈还有好友在转发“爱情都没有轮到你,肺炎会?”
22日凌晨一点,到达岳阳,因为行程问题,暂时在同事家里借住一晚。街上的人基本上无人戴口罩,不过可能是由于抵达时间太晚。
此时公开的确诊人数为两百到三百人之间。
22日8点 我爸的朋友开车过来接我回家,得知我爸探亲去了,我忍着头痛恶心(别担心是晕车不是病毒)给我爸打电话劝他回家,但一个小县城的父辈怎么因为一个子女的电话就放弃自己的社交呢?于是,我一共打了接近四十个电话,打了挂,挂了又打,才勉强“劝”动了我爸。见到我爸之后,我爸第一句话:我看你这就是无理取闹!难道春节那么多喜宴,都不去了?我说:是,不去。我爸背过了头不看我。
22日10点 到家了 我换下衣服洗澡,给我所有的行李消毒,我爸说,那我打牌去啦,我开始和我爸吵架,软硬兼施,对着我爸大吼大叫,又哭又喊,终于把我爸留在了家里。
然后接下来的一天不断上演“他们一出门我就闹”的戏码,逼着爸妈上街买了粮食、消毒液、酒精。逼着他们进门前必须先消毒,出门必须戴口罩。
23日早上九点,我醒来后发现我妈偷偷的不戴口罩去上班,我说了我二十几年对我爸妈最重的一句话。我说,我年纪轻抵抗力好,我被感染了无所谓,你要是感染了就死在外面吧,我不会让你进门了。
23日早上十点, 武汉封城。
23日晚饭的时候,我爸说,给所有亲戚打电话吧,今年不拜年了,今年的酒席也不去了。
此时确诊人数约五百多人。
24日除夕 早上我被我爸摇醒,说起床啦,你妈做饭,我们爷儿俩里里外外把家里消一遍毒吧。
24日晚饭 一位亲戚过来找我爸,我爸说等下,然后把口罩带好了才开门。自始至终,也没让亲戚进门。
此时的确诊人数已经到了八百多例。朋友圈充满了医院的物资求助信息,除官方外公布的信息外,其他信息无一不透露着医院物资紧缺,床位不够,疫情扩散速度快,加上网络上谣言四起,说是人心惶惶也不为过。
今年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本来我应该听到的新年祝福是“工作顺利、步步高升”之类的。本来应该用赚到的第一笔工资开开心心给小辈发红包,也半推半就地接下长辈的红包。但是这个春节,朋友们发来的微信都是“你一定要平安回广州啊”。
平时我那么厌恶的加班,天知道现在我多么渴望可以出门工作。现在看来,平时的烦恼都好幸福。平时的烦恼无非是:工作好忙、找不到男朋友。这几天的烦恼是:好希望第二天起床后家人和自己身体一切正常。
现在是25号,确诊人数已经达到了上千例,我家的大门今天依旧没有打开,每天保持两遍量体温,听到一声咳嗽依然紧张得不行。妈妈说过两天湖北天气就要转晴啦,希望可以快点见到太阳,希望好消息和太阳一样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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